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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岁记事

二十年 二十步 一年一步走向你; 你明朗 我温柔 一见钟情那清眸

氢氧化物:

廿岁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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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吊子现实向,私设重如山。
全文1w5k+,时间跨度一年。
年龄不按虚岁(让他们年轻一点(。))


写的时候有听的歌单也分享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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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样奇葩的经历的。我咬着吸管看坐在对面的范丞丞,可乐气味蔓延到我鼻腔里。


谁又知道星探还能拦下一个羽绒服裹到只剩眼睛的人。


范丞丞咧着嘴哈哈笑说,多好,不然怎么有今天的我们呢。


“整整齐齐,”他伸着油乎乎的手指在半空激情一挥,自己却先破了功,“一个都不能少。”


彼时我们正躺在沙发上啃着炸鸡漫无目的地扯谈,空调房温度设到16,我伸手去拿遥控器,一边敲他的脑袋:“你在泰国是不是还没病够?”


范丞丞脸仍有点发白,却笑嘻嘻冲我鼓着嘴:“我热嘛。”


——这一年我二十岁。是一个已经可以说出“当年”这样带着怀旧意味词语的年纪,但也是一个狂热于未来而不愿回头多看一眼的年纪。虚拟信号搭构出紧密相连的空间,一切都变成细微冰冷的黑色数据点被没有感情的网络牵引。我有时清晰感受到巨大涌动着的洪流,但又往往隔着辨不清晰的迷雾,有人称之为时代。2018年,二十岁年轻人所喜欢的——快消、流量、综艺、偶像、说唱,都是好像从不停止飞快变化着,转瞬即逝而面目模糊的事物,其中或许也包括NEX7,包括“我们”。我看见范丞丞登录微博,便凑过去说哎你又涨粉了,五百多万了,他就笑笑,语气带三分无奈:“你觉得三年以后还会有多少留下来?”


我心里没有答案,于是歪着脑袋不说话。范丞丞比我小三岁,平日里总是没心没肺傻乐,懂的却比我要多。大抵是因为他出生在那样光环围绕的家庭里,因而看得很透,我说不上这是不是好事,但总应该不是坏事。


“雯珺。”


他突然喊我的名字,语气变得平静沉稳,我知道这是他要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时才会用的语气,于是坐正了摘下耳机,尽量诚恳地看他。他比我矮点儿,加上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看我时还是抬了眼睛,目光却也是平静沉稳的。他说:“坚定不移的东西不常有,你要好好守住。”


他一向不爱说这样的话,因而语气里带了几分陌生。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头或摇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知道他在说谁。




【02】


我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首尔。那时我咸鱼一样躺在练习室地板上,全团最小的黄明昊大大咧咧倒在我腿上打游戏,朱正廷坐在旁边按着手机,不知道和谁聊天,不时发出一阵一阵奇奇怪怪的笑声。我舞蹈一向不行,拼命练了两小时没停,这会儿已经喘不过气,想开口要他安静点别笑了,张口却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朱正廷就在这时候扒拉过来扯黄明昊的裤腿儿:“哎你知道不,刚选拔那儿来新人了。”


我其实也是新人,我脑子里想着。于是不能理解他们作为前辈对新人所谓的好奇心,开口就要说我不去。黄明昊却嚷嚷着把我从地上一把拉起来:“走啦雯珺哥我们去看嘛!”


明明得有一米八的大男孩,眼睛可怜巴巴地望过来,倒像只狗狗一样。我有点心软了,只好说去去去,听你的。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可我甚至觉得,就是很多很多年后,如果再回忆那个下午,我仍然可以无比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微小得不得了的细节。窗帘的颜色,阳光的浓淡,声音的嘈杂与否,和眼前站着的那个人。那人个儿不太高,背对我们。室内温度偏暖了,他只穿了很薄的T恤,加之刚刚爬过楼,后颈还蒙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是模糊的水雾。那人脚步很稳,立着时是一道安安静静的剪影。他回头过来的时候有光扫在额角,亮的一弯,映着他的黑发,和同样黑的眼睛。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笑起来有星星点点的光。他看向我们,随后九十度鞠躬,声音明朗又洪亮,字正腔圆得好像天气预报的播音。


“我叫丁泽仁,请多指教。”




【03】


丁泽仁的韩语很好,好得几乎像母语。黄明昊告诉我是因为他在韩国呆得挺久了,以前貌似还在SM练习过。小男孩兴奋地数手指,嘴里哔哔叭叭都是这个新人的各种小料。我听得一愣一愣,不知道这小孩哪里弄来的这些花边八卦,说故事似的,抑扬顿挫还带肢体动作。他特激动地拉着我胳膊摇,说你可一定和他搞好关系,扒舞神器啊这是。而我甩开他的手假装生气,一边敲他毛茸茸的脑袋:“你去抱人大腿不就得了,还带我干啥。”


——话是这么说,等黄明昊和朱正廷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我也只好一个人拎着衣服回宿舍收拾,边想着怎么跟那人套套近乎。刚开门却看见丁泽仁一双眼睛直勾勾冲我扫过来。我没想到方才脑子里寻思着的人这会儿突然就站到了眼前,两人一语不发面面相觑,空气一时有点儿尴尬。彼时除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还一句话没和丁泽仁说过。选拔的时候人挺多,我没戴眼镜,隔得也远,记忆里他的脸便有点笼统,这会儿凑近了我才完全看清。他的眉毛浓得特精神,不笑的时候眼睛小老虎似的望过来,弄得我心里有点儿怵。我看他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就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哎……你住这间啊?”


“对。”他开口,又是字正腔圆的,“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吧,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丁……”


“丁泽仁。”我不知道怎么了,思维不过大脑地突然说,语速快得像急着抢答问题的小孩。那双小老虎似的眼睛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句,一时突然没了下文。


我一向害怕谈话空隙的沉默,尴尬地又试图开启话题:“我在选拔时候看到你了,你——跳舞,好厉害。”


他弯了眼睛笑,小声说,谢谢。我赶紧又补上一句:“真的厉害,我都吓到了。”


他脸有点儿红,还是不禁夸的小孩子。明明看起来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反倒出人意料地好相处。我想起他大概不记得我名字,开口要讲话,话头却给他掐住:“我也记得你,你叫毕雯珺对吧。你比我大吧,我叫你雯珺哥?”


我其实想问,你怎么记得我,但又没问出来。他看我时笑得眼睛清清亮亮,像一汪湖水似的,透着细碎跳跃的光。我没看过那么亮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好像什么样的黑暗都没法夺走那里面的光一样。他望着我,开口又喊我一声,雯珺哥,珺哥。我被他叫的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别这样,按练习时长还得我喊你一声前辈呢,这就还是……还是别了吧。


哎呀那哪能一样呢。他笑得爽朗,伸手拍拍我肩膀,动作干脆利落,好像带着风。




【04】


练习那几个月大概是我最开心的几个月,后来想起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回到了高中,每天头脑单纯只有练歌练舞两点一线。那期间黄明昊给我爆了不少丁泽仁的料,可我总也不敢向他提起之前SM的那些事。他每天笑呵呵的,见人就极有礼貌地九十度鞠躬问好,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时常忍不住想他到底是有怎样的一颗心脏呢?明明还不到十八岁,却好像什么样的痛苦都能用那副单薄肩膀给担起来了。


首尔的天气不像抚顺,总还是多雨。那几个月结束练习的晚上,我们就会握着冰可乐站在宿舍窗户前看雨。丁泽仁的手机放着奇奇怪怪的popping配乐,我不爱听没歌词儿的音乐,于是问他为啥放这个,他托着腮说,练数节拍呀。


我歪着头听,一拍拍地数着,然后试着活动四肢,学他freestyle一段。然而宿舍空间还是太小——不过即使空间足够,我这半吊子实力也根本跟不上,跳得手忙脚乱。丁泽仁回头撑着窗台看我,憋不住嘴角上翘。我被他这一笑搞得不好意思,双手一摊说你不要笑我嘛,我也好无奈的。


他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笑你的意思,雯珺哥很认真很可爱啊。


什么可爱。我给他一句话噎住,你对着一个一米八七的大个儿说可爱,你讲笑话呢。


他不搭我腔,放下可乐走过来拉我胳膊,手指抵在肌肉上:“你看,你这儿没用力,动作就——咔——看见没,一下就断了,不好看。来你手伸过来放在我这儿,对,就这里,我给你做一下这段手臂的动作。就这样——咻——,哎对,然后腿这样,嘣——嚓——”


我被他一堆拟声词逗得笑出声,他却一脸莫名其妙地望我说你笑啥呢?我笑得更厉害,整个人靠过去挨着墙缩着,声音也震得稀碎,我指着他说哈哈哈泽仁哈哈哈你用嘴跳舞呢哈哈哈哈……


丁泽仁一向脸皮薄,被我一笑窘得脖子都红了,一边喊着珺哥不许笑一边扑上来拿手捂我的嘴。我笑得咳嗽,颤巍巍地扶着墙才起身,被他一扑重心不稳就往床上倒,心里马上条件反射地想他是舞担别给摔了腰,于是赶紧伸手护着。倒在床上的时候他身体贴着我的,肩膀瘦瘦弱弱硌得我都有点儿疼。大概刚动的有点剧烈了,他的身体热得出奇,湿热的呼吸也落在我肩头。我张嘴想问句没事吧,却被他轻轻的一声抢了先。


他说,珺哥,我小时候家里养了只大狗子,毛绒绒的,我特别爱抱着它睡觉。


嗯?


你抱起来和它好像喔。


我被他气笑,伸手就想给他个爆栗。我说丁泽仁你讲啥呢,我是你哥啊。刚出口的话却倏地硬生生停住——他脑袋贴着我肩膀,那一块儿突然就被什么滚烫的液体打湿了。他还抱着我,脸闷在我肩窝上,身体却轻轻地抖起来,讲话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对不起,珺哥,对不起。他说着,声音带着软软的哭腔,尾音也拉得长长,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嘴上还念叨着。对不起,就这一次,下次不会了。


我从来不知道总是笑呵呵的丁泽仁也会像这样小孩儿似的哭。丁泽仁哭的时候不出声音,只是身体抖得厉害——他一定是死死咬着嘴唇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却突然莫名觉得心里什么地方好像被拧了一下,似有若无地疼。我从小不会安慰人,只好笨手笨脚地抱他,他没有挣开。大概是嫌丢人,也不敢抬头看我。我就这么抱着他肩膀,抬头看日光灯映在窗户上白白的一个点,又被雨滴冲的七零八碎。房间里过于安静了,只有还没关掉的音乐兀自敲着鼓点。我绞尽脑汁地想了会儿,最后干巴巴挤出一句,别哭啦,哥请你喝奶茶。


他不搭腔,过了好久,才闷声闷气应了声,嗯。




【05】


练习到第八个月,我们被公司送回了国,说是要上节目。


首尔飞北京的航班是凌晨。我被拽起来化妆困得迷迷糊糊,眼睛也睁不开。脑子里乱七八糟像给猫挠过的毛线团。丁泽仁倒是精神,看我闭着眼走路跌跌撞撞,就一路指挥着我往左往右避开一路的墙壁和障碍物,倒好像玩什么真人路障跑酷游戏,给他开心得直笑。


坐上飞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清醒过来从窗户眼儿往外看,是朦朦胧晨光里的首尔。我那一刻应当想了很多事,但现在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唯一的印象大概是我侧过头去看坐在旁边的丁泽仁,讲话声音还是没睡醒地发哑:“泽仁,我有点紧张。”


紧张啥呢。他也看我,刘海软软地搭在额上,看起来软乎乎像只大猫。后来他还总抱怨这个发型非主流,我倒是觉得他适合极了。


我很老实地说了:“我感觉我啥也不会,怕没人喜欢我。”


他望着我笑,这会儿却不像只小老虎了,眼睛里的湖柔柔软软被打破漾起涟漪:“不会的,珺哥这么温柔,”他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掌心干燥又温暖,“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06】


丁泽仁后来告诉我,他其实不喜欢廊坊的天气。廊坊不像首尔,往往干燥少雨,开门的时候风从外边倒灌进来刺得脸生疼。我们于是也少了很多再一起站在窗前看雨的机会。刚开始那些天强度实在很大,因而常常要在练习室呆到凌晨,回来时顶着满头星光也疲惫得不想抬头看。丁泽仁太累的时候甚至不愿意起来卸妆,倒在床上挨着枕头就睡。我只好伸手去拖他,一手拢成扩音喇叭冲他大吼:泽仁——卸了妆——再睡——


每天如此。


初评级后丁泽仁去了A班,而我去了D班,这当然是我意料之中的,我们于是很长时间没有再在一起练习,说话的机会也少了很多。除了去食堂和回宿舍,就只有偶尔计划外的见面——直到初舞台小组对决那次,我和丁泽仁拿到了同一首歌。他抱着IPAD从床上探出头冲我笑:“哎珺哥,我们好久没在一个练习室练舞了啊。”


“是是是,”我故意拉长声音逗他,“我都想念你的嘣咔咻……”话没说完他又红着脸过来捂我的嘴,急得像只给踩了尾巴的猫。


那时大概是我最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丁泽仁后来也没少拿这事取笑我。那时候拿到词本儿,举手选个C位也扭扭捏捏,讲一句话都轻得跟怕得罪人似的。回宿舍以后他听得着急,伸手就推我肩膀说哎你得争啊,C位哪里是推推让让来的。我没应声儿,他以为我被他一句给委屈着了,又爬上来抓我的手:“我不是说你啊雯珺哥,你自信一点,你真的可以的。”


我心里发涩,突然没来由地难过,张嘴也不知道讲什么好。低头就看见他瘦瘦的手指抓着我的,掌心干燥温暖,就像那天飞机上他笑说“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时候一样。这天我们俩很意外地回来得早,黄书豪还在练习,宿舍里就剩了我们两个人。我们于是就这么面对面坐着,窗外是静谧的蓝的夜,灯亮得星星点点。偶尔听到几声不知道是谁的名字,大约是还在录制什么花絮。有晚风偷偷从窗缝钻进来,是凉的。




——后来的练习好像就渐渐地顺利起来了。我们拿到的曲子都是半兽人,练习的时候我偶尔撇头看丁泽仁,见他跳舞用力得张牙舞爪的,就忍不住笑,心里觉得特像第一次在乐华宿舍见面时候他的模样,一只威风凛凛的虎崽子。这话我自然是不敢告诉他的,猫急了还会挠人,何况小老虎呢。


半嗷人,我心里偷偷地喊他。


最终舞台的验收来得比想象要快,那应该算是我第一次上这么大的舞台了,紧张得手里汗直冒,闭着嘴一句话不敢说。节目组给准备的服装上稀稀拉拉剪破几个洞,我一紧张就忍不住伸手去抠,然后被助理敲了手说你干嘛呢一会给抠开了。那天舞台上表现得怎么样我都已经不太记得了,最深刻的印象不过是站在台上看到红的光打起来亮得刺眼,甚而分辨不清观众席里到底有没有我的名字。


参加这档节目的大多都年轻,不管舞台上多叱咤风云收放自如,到后台等结果了还是露出小孩本性紧张得哀嚎一片。选秀节目好像大逃杀,割裂了竞争在练习室里的确是兄弟一帮,可眼睁睁看见十四个名字被冷冰冰分成两组才意识到大家真的算是对手,后台空气突然就弥漫了一丝剑拔弩张。我记得是卜凡率先喊了一声“我要抱抱”就冲到了B组,一群大男人就这么抱起来了。我站在边上不知所措,手里拿着后台丑丑的玩偶意思意思往前挪两步,接着看到一只小小的手从人群里费力地挤过来。我甚至没有看见手的主人是谁,就先张开了双臂。


——我知道是他。


丁泽仁扑过来用力地抱我,那个丑丑的玩偶抵在我背后软绵绵。他比我矮一个头,却不甘心埋头到我肩窝里,于是在我怀里拼命踮脚,把下巴搭到我肩膀上。他的下巴又尖又小挤得我肩膀直痒,手却搂得死紧,胸口贴着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在咚咚咚跳得飞快。那是我第二次这么近地抱着他,近得呼吸都声声可闻。他踮着的脚有点不稳,讲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凑在我耳朵边上:


“雯珺哥,你今天真的帅,超帅,无敌帅。”




【07】


廊坊最冷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不裹着熊一样大羽绒袄就没法儿出门的天气。丁泽仁有一段时间没修过刘海,我们俩一起走在外面的时候,他柔柔顺顺的过长额发常会被风掀起来,露出漂亮的额头。我有时候忍不住偷偷看他的眼睛,还是像以前一样明亮又温柔,装满了什么也不怕的少年意气。那会儿我们开始准备位置测评的舞台了,他同时要编舞,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眼里的那股劲儿却没少过半分。大厂里这时候冷清了不少,原来的100人淘汰到剩下60个,空气里便总是多了紧张。谁也不想掉下去,谁也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就像春节前夕拉着行李箱的那些沉默背影一样消失在熟悉的大门口。


我倒一向不太在意排名,没有一轮游已经挺开心,每天还是一副懒得营业的样子。丁泽仁就会戳我的肩膀着急,说雯珺哥你怎么不冲呢你明明这么厉害的。我一边从床头捞零食吃一边安抚他,哎呀,听天由命,阿弥陀佛。


丁泽仁气得发笑,干脆缩回去啃着薯片看海贼王。黄色的原味薯片袋子抱在手里,突然抬头问我,珺哥咱们番茄味的薯片还有不。


没有了,我去买吧。我说着要起身,却被他哎了一声拦住。


“没事啊,我找人给彦辰哥发个消息,他下训练的时候说晚上去全时,现在八成还在吧。”


周彦辰这个名字也就是这时候开始频繁出现在他嘴里的。我一向算是沉默寡言,逢人不愿意多讲半句话,于是来了好几个月,认识的人还寥寥无几。听他说起周彦辰我的脑子还对不上号,只知道是和他一个组练双节棍,跳舞很溜的一个哥们儿。丁泽仁那时候每晚回来扑在床上就开始噼噼啪啪地说他彦辰哥,彦辰哥今天又喊谁谁起床了,彦辰哥今天又给哪处编舞提意见了,彦辰哥今天又刷夜练习了……一来二去我连周彦辰换了什么发型爱吃什么快餐喜欢什么颜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话的时候丁泽仁的额发被发带拢起,遮挡不住的眼睛里全是我说不出来的,耀眼得不得了的东西,满得快要溢出来。那清清朗朗的声音每一句却都刺得我耳朵疼。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不是滋味,好像瓢泼大雨后一脚踩进了泥泞不堪的地面,黏黏糊糊教人心烦。


晚冬也临近末尾的时候,我见到了周彦辰。那晚丁泽仁告诉我他要留在练习室刷夜,我于是抱着丁泽仁的薯片和IPAD给他送过去,开门的时候却没见到他人,只看见一个清清瘦瘦的人影倚在镜子旁边压腿,身体柔软得要命。我没出声,站在那儿,直到他回头。


“啊不好意思,你是来找泽仁吧?他刚出去了一会,你放这儿就行——喔对了,我是周彦辰。”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丁泽仁说起他时,眼里会有那样耀眼得不得了的东西了。因为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也一样,素颜的脸干净柔和,眼睛温和又明亮,看过来却也闪烁着细碎跳跃的光。


是我在丁泽仁眼里也曾经看到过的,什么黑暗都没法夺走的光。




【08】


我不知道周彦辰的出现到底改变了我多少,但大部分的变化应当还是出在丁泽仁身上。主题考核时他们俩还是同一个舞台,练习的时间却越发久了。我和丁泽仁于是不再约着一起跑食堂回宿舍,一个人悠悠荡荡逛回去反倒成了常事。我每晚每晚挂着耳机走在安静空旷的大厂里,听的有时候是房间,有时候是luv again,不下雨的天气里也想起和他走过的漫长二零一七,此时却远得无比陌生。


周彦辰生日那天是三月初,Dream组的成员都去给他庆生,丁泽仁也去了。我关了灯缩在床上,没有玩悠悠球。丁泽仁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身上带了股很好闻的奶油蛋糕的甜味。我眯着眼睛,想着这到底是奶油蛋糕的味道还是丁泽仁的味道。他大概以为我已经睡了,于是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钻进了被子。


我听见他沉稳的均匀的呼吸响起,左边耳朵还挂着耳机慢悠悠放着歌。


一天一月一起一年,像不像永远。


我慢慢地,好像被什么力量控制着似的,一步一步悄悄走到他跟前。丁泽仁睡在下铺,月光无遮无拦从窗口映到他脸上,照出的是柔和的轮廓,纤长的密密的睫毛,眉目好看得几乎要让我心痛。那双眼睛没有睁开,我于是看不见那里面灼人的耀眼的,和周彦辰眼里一样的光。我小心极地凑过去,而后低头轻轻吻他的嘴角。吻他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细密的绵长的愧疚像藤蔓缠得我胃都开始疼。这时候是二零一八的早春,树木生长,万物复苏。而吻他的时候,我知道一七年秋天里萌芽的,我心脏深处的什么东西,已经悄悄被埋葬了。


埋葬的那一刻,却好像还没有萌发时来的痛。




【09】


丁泽仁后来没有留下,和他一起被淘汰的还有周彦辰。他走的那天廊坊开始回温,我打开窗户,冷的空气游荡在不大的房间里。我靠着墙看他收拾东西,边边角角都揩整齐,然后一格格一丝不苟地塞进行李箱。我一向是忍受不了尴尬的沉默的,可这会儿却什么话题也挖不出来了。我才发现我已经太久不曾过问他的生活,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才干巴巴挤出一句:“周彦辰怎么样了?”


他停了手,有点惊讶地看我:“你怎么想起问他啦?”而后不等我回答就说,挺好的,别记挂了。


好好努力,万一出道了呢。他停顿了一秒,看向我的眼睛笑着。


然后他拉起了笨重的拖杆箱,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我等你回来啊珺哥。”


潇洒得就像我初次在乐华宿舍看见他的那天一样,动作干脆利落,好像带着风。




【10】


说来很奇怪,我一向以为自己的记忆是清晰极了的。可丁泽仁走后的那些日子,回想起来都是一片朦胧又模糊的残影。决赛来得很快,我终于还是没能出道。这结果于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散场时朱正廷他们炮弹似的射过来把我团团围住的时候我好像还是哭了。我说好像,是因为那时的记忆真的过于模糊,过于色彩斑斓,过于光怪陆离。我记得看见舞台红的蓝的刺眼的光,飘飞的漫天的彩带,虚虚幻幻不真实的镁光灯和千万道乱七八糟毫无遮拦的视线。朱正廷后来告诉我,我一直抱着他哭得声音都哑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一直在喊,泽仁,泽仁在哪里。你喊了好多遍。”


我喊了好多遍。


那些嘈杂里,拥挤的人潮和熙熙攘攘里,无数秒的死寂里,我还是没看见他。我记得我一直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麻木地四处找着,直到看到一只小小的手用力挤开人群的那一秒。就好像几个月前在半兽人的后台,我没有看到那手的主人,却已经张开了双臂。


我知道是他。


我知道是丁泽仁。


他抱我抱得比在乐华宿舍的那个下雨天时还要用力,踮着脚卖力地把我的头按到他肩上,按得我脖子都疼。而我最后的印象就是他温柔得快要化开的,甜蜜的,少年的声音,他说哥,你别哭啦,我请你喝奶茶。


我埋在他肩头轻轻地应,嗯。




【11】


出厂以后的日子突然就变得很慢,倒不是说就闲得没事做了,毕竟通告仍是多得像雪片一样赶不完的,加上还有新歌练习和FM排舞,事儿反倒多很多。那时候朱正廷黄明昊和范丞丞飞去了LA,我就成了剩下四人组里的大哥。丁泽仁一向只爱闷在屋里跳舞,黄新淳从来听话的很,只有李权哲偶尔要皮一下,换来其他三人一顿臭骂。每日的节奏仍然快而杂乱着,可之后的这些日子里,我却很少再有大厂时那样常常没来由纠结着痛苦的情绪了。即便是看到丁泽仁时,心里也很少真的有什么波澜。我不太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每每看到他向我弯了眼睛笑着喊珺哥,就总感觉他和之前的丁泽仁有了什么不同。我有时也会在某个夜晚梦到大厂,梦到那些拼命练习害怕被淘汰的凌晨,梦到丁泽仁对我说所有人都会喜欢你,也梦到我偷偷亲吻他嘴角的那天——周彦辰的生日,他的嘴角也带着生日蛋糕的甜蜜。但这些回忆却不能再让我痛苦得彻夜彻夜无法呼吸了。


回乐华以后我还是和丁泽仁一个宿舍。少了分组练习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很多。都说和一个人住久了都会变得不自觉的相似,可能真是这样,偶尔几个人一起出门聚餐被李权哲发现了自己越来越不能吃辣,给吐槽了习惯性开口就是一句“我谢谢你啊”,然后翻个白眼看到黄新淳捂着脸偷笑。


我也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的无非是好好努力认真练习——女朋友也不是不能注意着看一下,但是要掖好,不要耽误着工作了。


我于是嘟嘟囔囔对电话里说,哎好,我会注意的。挂电话转头看到丁泽仁站在背后,就笑着问他,怎么,什么事?


他支支吾吾一会,脸颊有点发红,还是不讲话。


不说就算啦,我伸手去揽他肩膀,你叫上他们俩,哥请你们吃饭。




【12】


我一度以为未来漫长的岁月就会永远是如此场景了,忙忙碌碌地录单曲,赶活动,意思意思营业,嘻嘻哈哈地聚餐,像所有好兄弟那样。


直到北京FM的那一天。


那本来应该是一个普通得不得了的问题——“你最羡慕组合里哪个成员的什么”——写好了台本再程式化不过。我拿着话筒,彼时我和丁泽仁坐在大一字排开的左右两端,是最合适我们俩的距离。我想他不是没看过台本,应当对我将做的回答已经再清楚不过。而这时候他却突然探出头来看我了,目光越过一排人,精准对上我的。清清亮亮的大眼睛里熠熠生辉,好像盈满细碎波光粼粼的一池水。舞台白亮的灯光扫下来落在他额角,亮的一弯。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初见他那个下午,在乐华的选拔室里,嘈杂的人潮中,阳光弯在他额角映着黑发,和同样黑的眼睛,他回过头冲我微笑,开口字正腔圆得好像天气预报的播音。那二零一八年早春被埋葬的什么东西这一秒倏地不讲道理一样复苏,从死寂里迸发得无法无天,是熟悉的让我快要无法喘息的疼。


我望着他,不受控制似的:“我啊,我最羡慕——泽仁的舞蹈吧。第一次见的时候,哇,真的吓到了。”


那双眼睛突然闪烁了两下。


我的平静被摔碎了,好像停止的熵平衡突然被打破,这失衡甚至来得让我措手不及。我没有心思再去听粉丝的尖叫,也没有精力再留意队友错愕的眼神,脑子突然好像转不动了一样,只有身体还跟着肌肉运动机械麻木地继续着见面会的流程。那天有一个环节是蒙住眼睛靠触摸来猜身体动作,我拿到一个黄黄的小鸡眼罩,握在手里软绵绵。我看着它突然想起粉丝很喜欢喊丁泽仁鸡丁,而我第一次看他那段小鸡舞也真的有被击沉过——板着脸一本正经做搞笑的事,就像他总是一本正经说出浪漫却不自知的傻话。我戴着那个眼罩,眼前全是朦朦胧胧的黑暗,其他的感官于是变得异常敏锐。触摸丁泽仁身体的那一刻我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那小小的身体凑上来,无辜又恶劣地说:“摸我啊。”


我猜不到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那手臂贴着我的,因为跳过舞的原因而体温颇高。我知道这并非是我第一次和他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近得指尖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皮肤上的绒毛。但这却是唯一一次,我在黑暗里睁大了眼,心脏跳得几乎快要缺血,无数机位镜头扫过来我却突然觉得芒刺在背。我伸手去沿着他手臂,有漂亮隐秘肌肉线条的手臂;滑到手腕,纤细而硬朗的手腕;再往下到指尖,会轻轻战栗一下的指尖。我没来由想起在普吉岛拍广告的时候他伸手去探靛蓝色海水,映出手腕微微鼓起的血管也是靛蓝,脆弱又色情。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却又凑上来,两根手指钻进我掌心,在我抓住的瞬间鱼一样溜开。我很想说一句丁泽仁你别闹了,但他身体挨着我,温顺柔软像每次我们拥抱时候那样。我开了口,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丁泽仁是不是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没心没肺,不然怎么会把我好像手里的蝴蝶一样轻易放开又捉住。幼时我偶尔也会捉到这样脆弱的蝴蝶,把它笼在掌心,看它翕动翅膀却飞不出手指桎梏,撕扯到耗尽力气的样子。我于是想丁泽仁是不是就像曾经的我毫不顾忌伤害那蝴蝶一样,毫不顾忌地伤害我,看我的眼神却纯真又恶意。




——而这大概就是我那一晚终于失控的原因。


回到后台的时候已经很晚,丁泽仁要和黄明昊一起去赶晚班飞机去长沙,换衣服的速度于是也飞快。后台一片嘈杂,刚卸下的舞台灯就倒在我身后,靠近了热度仍然灼人。丁泽仁T恤套在头上,伸手摸他的手机给我,说雯珺哥,赶紧帮我拍张照。


干嘛?


喔——我发给彦辰哥。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周彦辰这三个字对我而言有多如鲠在喉,但他说出来那一刻我仍然像料想中一样呼吸困难了。他从T恤领口探头出来,眼睛笑眯眯,看我时清澈通透使我实在无法把他往恶毒之处幻想。我没有回答,他于是很有些困惑地歪了头,又补上,哎雯珺哥你快点,我一会赶飞机呢。


他不是在巴黎吗——得倒时差吧。我艰难地,几乎拼尽全力地挤出一句。声音说出来时干涩得几乎让我自己都认不出。


喔对。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点头说,那我明天发吧。伸手就要来拿手机,我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有几分强硬地抓住了他手臂,直到他困惑错愕地看我。彼时的后台嘈杂,来来往往都是川流不息的人潮,空气热得我胸口发闷,握住的他的手腕也是干燥的暖。我脑袋里还在发晕,张口却没头没脑地说,你不要走。


我赶飞机呢。他好像被我逗笑了,语气也柔软了一些。我要工作啊。他一边说,一边要去拨我的手。我脑袋里更晕了,明明是六月的天气,我却觉得好像被封在苦寒缺氧的冰面之下,耳朵边上都是模糊不清的气泡的声音。我握得更紧,丁泽仁本来力气就小,掰手腕儿连李权哲都赢不了,这会拨得用力也没法掰开我手指。我猜我大概握得他手腕都疼了,因为他抬头看我的时候好看的眉头皱起,好像下一秒就要生气了一样。我还是说,你不要走。


“珺哥,你是不是生病了。”他最后终于放弃,晃晃被我抓着的手腕,眼里都是不解和无奈,“你不要闹了,我还要赶飞机的,我帮你喊助理过来看看好吗。”


那声音温和柔软,使我没来由地觉得好像我这些无理取闹的小把戏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可笑。我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冰面蛛网一样出现层层叠叠裂痕,封住的洪水也要不计后果地往外涌。我抓着他的手指也更用力几分,莫名无法言说的奇异情绪一直冲到我头顶,好像被摇晃很多次后打开的可乐气泡一样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我用力拽着他直到他疼得倒抽一口气,甚至眼睛里都闪过一丝恐慌,他开口要叫我,却被我忽然打断了,我说丁泽仁,这是你要的吗,现在你满意了吗。


他突然愣住了。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游离的理智这时候慢慢回到我脑海里,也拼不回眼前过于错乱的画面。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这一年来说过最恶劣,最狠毒的一句话。即使看见网络上诋毁我的那些肮脏话语,我也不曾有过这样咬牙切齿的回应,而这最伤人的一句话却说给了丁泽仁,说给这个总以为他雯珺哥全世界最温柔的丁泽仁。我望着他的眼睛看到自己,呼吸紊乱,好像溺水的人一样绝望又凶狠。后台仍然充满嘈杂声音,我也仍然握着他手腕忘记松开。那些方才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声音这会一点一点恢复起来,我听见助理在门口拉长了声音喊丁泽仁好了没,要赶机场了——


他仍然愣着,看我的眼神震惊又复杂。半晌,才轻轻开口。他什么也没问我,只说,雯珺哥,我要走了,得赶飞机呢。


我几乎脱力。望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松手时看到那手腕被握出深深的红的痕迹,好像血。




【13】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也可以引起千里之外的一场龙卷风。就像那天下午丁泽仁无意地回头看我微笑,就种下了这一年之后一切狂风暴雨的种子。我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从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新人,变成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我最好的弟弟,最后变成今天这样让我无法言说的关系,每一个变化都细微不可觉察,又毁灭性地难以挽回。


我是不是很奇怪。我这么问。坐在我对面的范丞丞此时正在对付两根长相畸形的翅根,努力从中间把零星的肉剔出来,吃相龇牙咧嘴。听到我的问题他有点好笑似的抬了头,看我的眼神也无奈而不解。


那时我们刚刚结束泰国场,临时病倒的范丞丞没能出席,公司里处理公关焦头烂额,就把范丞丞托儿子似的塞给我。我脑子里也乱的很,本来想说怎么不去找朱正廷,转头看见范丞丞一张苍白脸蛋,拒绝的话又给咽回去了。


在这之前我和范丞丞的关系很难称得上非常亲近。我们固然也像好兄弟勾肩搭背吃鸡吐槽,但总还是差点儿什么。泰国以后那段时间我们常常待在一起,他仗着生过病点起外卖也再不讲道理,死命往长胖里点。我们俩常做的事之一于是就是缩在空调房啃着炸鸡聊天,聊在首尔吃过的中餐馆,聊大厂休息室里很丑的香肠抱枕,聊打不完的游戏和谁谁谁又落地成盒。我心里一向觉得范丞丞不是像他看起来那样傻乎乎得可爱,也仍然记得他眼睛里偶尔藏匿着的复杂情绪。我不问他,也并不敢轻易逾越横在我们俩之间极细微的交往屏障。一些话题我于是也从不试图提起,直到他反而主动开口了,看着我眼神复杂又沉默,说你和丁泽仁是怎么回事。


我一惊,声音跟着颤抖出卖我内心真实活动。我说,没什么啊。


没什么是假的,说出那句话究竟有几分底气连我自己也清楚得要发笑。北京场结束以后丁泽仁就很少再粘着我嚷着雯珺哥陪我打游戏,甚至见了面都心照不宣避开。成都场后朱正廷拉着我换所谓兄弟头像,气氛于是直接掉到冰点。我有时候一个人从练习室往回走的时候会突然想起之前,丁泽仁被周彦辰从我身边带走的那些日子,我好像也是默许得这么平静,平静到甚至不曾难过。很久以前我一度想象过如果我和丁泽仁彻底变成这副陌路人样子,我是不是还能接受。彼时我们还躺在大厂宿舍里,他靠在我身上看海贼王,一边大笑一边伸手来拽我,喊我名字的声音明朗又亲昵。我那时觉得自己很好笑,心里想这一天永远不会来的,至少永远不会降临到我和丁泽仁的身上——但现在这一天真正来了,我却好像又接受得有点过于坦然。我歪着头想了很久,终于说,丞丞,我觉得我和丁泽仁不是一种人。


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没有经历过他那样的痛苦和黑暗,所以我的眼睛里缺少他或者周彦辰有的那种东西。因而在认识他这所有日子里,是我从不敢往前多走一步,害怕再轻易不过的一丝伤害就要避开。是我过于软弱了。我停了一下,却忍不住笑起来,我是不是很奇怪。


他苦笑着抬头看我说雯珺,你是真的木头。


“你明明喜欢他。”


他最后说。




【14】


我喜欢他。




【15】


我一直知道我是从来猜不透丁泽仁想法的。就像他若即若离仿佛盛夏里下不来的雨,拖得我焦躁不安;就像他刻意要和我保持距离,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喊着别人的名字;就像范丞丞那时告诉我,丁泽仁去找过他,而我甚至不知道丁泽仁去找他的原因。他说着的同时我好像又有点微妙的挫败感——我总以为我会是丁泽仁最好的哥哥,即使现在再说哥哥这个词总显得有点变味了,我却仍然固执以为我还是那个雨夜里他卸下防备哭得像小孩的时候,能紧紧抱着的那个人。但好像不是了,这时分我却突然觉得丁泽仁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不过一周前看我的眼神明明还闪躲,这时候却又变回坚定又清澈的模样。上海场临开场之前我坐在后台补妆,定妆粉吸到鼻子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而他突然跑过来,开口声音干净又温柔,说珺哥,你真的好瘦,上海场完了好好补补啊。


那是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的声音。我有点错愕似的回头去看他,就看见他一双眼睛定定地望过来。我歪着头想范丞丞是给他说了些什么,但又怎么也猜不出。我张口想说好,却被试播的音乐盖过音量。他好像也不在意并未听清我回答这件事,转头听助理在催着又赶紧继续收拾舞台服装去了。彼时正是上海台风天气,一会下起雨一会却又空气燥热,就好像这时候的丁泽仁让我捉摸不定。温热的风兀自从窗口吹进来擦过我脸颊,我突然就被那风给怂恿了似的,不知从哪冒出奇异的勇气,伸手拉住了他手臂。他回头,看我时安安静静却不说话,我突然想起他也曾说过最喜欢我的眼睛——坚定又温柔,就好像现在他的眼睛那样。


我拉住他之前并未打好腹稿,说话于是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你想不想出去走走?……结束之后也可以,你要是觉得累——也可以不去。我就是觉得台风要来了,哎和台风也没什么关系。——就是我们也好久没——唉算了没什……”


“好。”他突然打断我答应得干脆。眉眼弯弯,黑发柔顺搭在额上,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一样。




——发问之时我却并没有想到他会答应我。这时候我们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藏在口罩里的脸各怀心事。但或许也只是我而已,因为丁泽仁走在我的前面,我于是看不见他的脸。丁泽仁比我快几步,加上我故意走得慢吞吞,不一会就拉开了距离。黄浦江上的夜风吹过我脸颊,带着七月的暖。我们就以这样缓慢凝滞的速度走着,并没有人先开口。那一刻我却觉得有点儿好笑了,明明一度是一个最害怕沉默和尴尬的人,但这时候我却突然觉得这沉默本身好像已经是我期待了好久好久的东西。我们,我和丁泽仁,慢慢一前一后走着,没有谁出声昭示存在,但也不会有人离开。


丁泽仁走路时每一步都很稳,他身影从来好像一棵树似的,即使有风也不会乱了舒展的枝叶。丁泽仁一向喜欢戳着我说珺哥不要驼背了,抬头挺胸走路啊——就好像他那样,仿佛身边什么变化着流逝着的都毫不介怀一样,独自温柔,独自坚定。


我看着他背影,突然想起范丞丞说“坚定不移的东西不常有”。而那一刻我却忽然有点傻地猜着,如果我在这里停下脚步,他会等我吗?他会也停下来,然后回头笑着喊我跟上吗?


我停下来了,好像和自己赌一把似的。我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过一条窄窄街巷的宽度,他仍然往前走着,却渐渐慢下来,而后停住了脚步。他的背影立在那里安安静静,是夜色里一棵树,或某种无声又炽热的生命体。我的心突然飞快地跳起来了。


然后他回头来看我,衬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刘海儿也是。眼睛映着斑斓的霓虹变得亮晶晶,他望着我笑得眉眼弯弯,手也拢成扩音喇叭的形状,像两百多天前我催着他去卸了妆再睡时那样。他对我喊了几个字,却被喧嚣的夜风冲得凌乱。我依稀只听见了破碎的几声,你——来——


那声音是像他站在灯火阑珊处一样充满着莫名希冀,远远地明亮地吸引着我。我于是慢慢地,坚定地向他走过去了。一步一步走着的时候我的心脏仍然在飞快地跳着,越跳越快,快得让我胃里痉挛痛苦得忍不住要弓起腰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拼命挣扎要飞出我身体一样。明明短得不得了的距离,我却突然觉得好像走了好多好多年。


第一步,是他在选拔室里回头看我,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


第二步,是他喊我雯珺哥,珺哥,笑弯了一双小老虎似的眼睛。


第三步,是他操着满口拟声词教我跳舞,反而逗得我哈哈大笑。


第四步,是他想家了抱着我哭得像个小孩,说珺哥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第五步,是他指挥我像跑酷游戏,匆匆往首尔的机场赶。


第六步,是他握着我的手,说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第七步,是他笑着说哎珺哥我们又在一个练习室了。


第八步,是他急得推我肩膀要我去争C位,眼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第九步,是他跳舞跳得张牙舞爪,像只生了气的虎崽子。


第十步,是他在半兽人的后台挤过所有人扑上来,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第十一步,是他喊着别人的名字,眼里却亮得要把我灼伤。


第十二步,是他睡着了,而我轻轻吻他嘴角。


第十三步,是他潇洒地拉着行李箱说珺哥,我等你啊。


第十四步,是他穿过散场时熙熙攘攘的人海,像曾经一样用力拥抱我。


第十五步,是他少年的声音温柔又甜蜜,说哥你别哭啦我请你喝奶茶。


第十六步,是他红着脸看我讲话也支支吾吾。


第十七步,是他拽着我的手说“摸我”,心跳加速九十迈。


第十八步,是他急着要去赶飞机,看我的眼神充满震惊和复杂。


第十九步,是他说好,窗外是阴晴不定台风天气,而他眼睛笑起来坚定又温柔。


第二十步,是我终于走到他的面前。二十岁的我,走过坚定的缓慢的二十步,来到丁泽仁的面前。那些痛苦的温柔的焦虑的甜蜜的蝴蝶都好像要撕裂我一样冲破我的身体变成轻飘飘四个字,我说我喜欢你,泽仁,我真的喜欢你。我重复地说了好几遍,好像这样那些蝴蝶就能飞完了似的,可它们却越来越多了,多得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掉下眼泪来。


丁泽仁安静地望着我,突然微笑起来了,他伸出手,那一秒我却已经张开了双臂,就像好久之前一样的默契。他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不甘心埋在我肩窝而费力地踮脚,尖尖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又痒又疼。我听见是谁的心在跳得飞快,但我们挨得太近了,分不清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他紧紧抱得我肩膀都发痛,开口声音轻轻颤抖,却不再被夜风轻易吹散。他说珺哥,我也好喜欢你。


那是二零一八年七月的某个夜晚,我们背对川流不息的人潮拥抱,身后是百年来沉默无言的古老建筑。不知道哪里在放着一曲亲密爱人,歌声慢而暖,像从旧黑胶碟上沙哑淌出的泉。上海的空气温凉,人潮也拥挤在从不寂寞的外滩。而我在黄浦江斑斓耀眼的霓虹里,在温柔的夜风中,拥抱了我年轻的恋人。


那一年我二十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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